奉孝之心

曲玲珑到底最疼阿离，不到万不得已不想让他太伤心，一面心急火燎帮着黎若寻她治病救人的药材，一面派人追查逃匿的那些反丨党爪牙，暂时还是留下了唐无痕的命。

曲玲珑的那掌太急太狠，唐无痕又是甘心受罚，一毒掌朝脸上招呼也不避让，除了面具遮去的那小半边脸，其余都给毁了——包括他唯一愿意示人的那只眼睛，还有霄云得到的一切，除了阿离。

阿离一边帮着万花师姐救花无间，一边肩伤未愈就替唐无痕清了毒，还让人赶着造了对称的面具送到唐门那里，并未因他的所作所为而彻底生分。

唐无痕自小被训练、当惯了行尸走肉的杀人工具，相貌如何、生死与否，都没太在意，只是从此要以蓝瞳示人还是多少抗拒，面具搁在桌上也不拿，等着自己鸟尽弓藏的应得结局。

阿离偶尔抽空去看唐无痕，见他束发半披、形容木雕，还是那副样子，只得叹了口气过去捧到他鼻尖下，说：“戴着吧，当家的把唐家堡那儿摆平，就代表不会再为难你，以后也不会有人问责。因为这事，多少人成了替罪羊、无辜被牵连，当家的无奈，你我都是。”

唐无痕听罢，猛地伸手抓丨住他的手腕，冷道：“生死蛊，是真的？”

这是他难得当面关心他，阿离心里一软，唇角勾了个笑容给他：“要是花无间救不活，你不就知道真假了？”

唐无痕五指一紧，喉头一动，转过脸看他。

阿离看见他深邃的瞳孔，竟有半刻失神，手腕给抓得巨疼、疼的几乎要筋骨皆碎，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大叫着让他松手，而是勉力抬起手、将面具覆到他没有神采的眼睛上，继而微笑：“那么漂亮的眼睛，就别遮着啦，就当我喜欢行不行？”

这一回，唐无痕没有抗拒，而是松了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要将他晨曦朝丨阳似的美好样子记住。

“喏，这个分给你，平时我可舍不得给人。”阿离趁机往他手里塞了个物件，不等他再说话就伸出手指制住他薄得几乎不带颜色的双丨唇，“你算死过一次，以后可要为了自己活。”

温暖的指尖点了下就移开，唐无痕低头一瞥，却见掌心躺着个晶亮的石英，他对着沙漠随手一抓的时候似乎曾带入其中，再抬头时，阿离已转身。

唐无痕连忙站起来叫他：“阿离，生死蛊……”

“当家说的没错，事发生了总要人承担后果。我阿离不满十岁就跟着她来中原，没有她，我能不能平安长大都是未知数，这点恩情我还上一还也是应该。”军帐的帘子掀了一半，阿离听到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便在透进的阳光里站住，“我们苗疆儿女多是坦荡随性，蛊用出去就用了，当时只想着这人对当家的太重要、不能死，哪管那么许多？唐无痕，我不后悔，认识你也不。”

阿离说着，始终没有回头，衣旁白丨皙的后背在薄光里白得有些透明，门帘一垂就走了出去。

阻断了光亮，军帐重新昏暗下来，阿离身上的饰物叮当一阵就再也听不见，唐无痕却依然望着那方向，良久才伸手触了触脸上的面具，深邃的蓝眸一动，眼睫投下一片阴影。

 

十几根金针虽及时取出，但经脉封闭的封闭、逆行的逆行，加上唐无痕一支利箭贯穿肩下，要是常人余下的体力和气血无论如何都撑不住。

幸好黎若说他从小心疾，师父师伯又不是吝啬之人，一段时间都用上了花谷最好的药，调理好的底子多少起了作用才不至于马上一命呜呼，他早前给自己止血、眼下用药吊着，大约不至于死，但最坏可能是醒不过来。

这万花要是死了，曲玲珑压根不知道要怎么交代，可如今，他要是撑不住，自己最喜爱的手下就会送命。于是，这明明长得可爱又漂亮的毒萝成天拉着脸，换了根烟杆子一有空就“吧嗒吧嗒”地抽，熏得她住的军帐没人敢进去。

本来用蛊这件事就没其他人知道，霄云的部众们看着最反常的居然还是唐无痕：

他向来排在曲玲珑名单上的第一人，竟一连几个任务都被“忘了”。被落单不说，这个不知何故换了边戴面具的唐门，竟然有一只漂亮的蓝眼。霄云部众见多识广，西域人见得多，蓝眼也不算什么、看久了也就那样。可这冷面又冷漠还无知无觉得像机甲人的似的杀手，居然每天都粘着阿离！虽然他只是站在他必经的要道抱着手臂，随着阿离的来来回丨回偏偏头、转转眼睛，但这足以让所有人惊掉下巴。

阿离从来都是那个最开朗最贴心的人，哪怕用了那么可怕的蛊，也从来不见皱眉，每天都出门采药或是进帐帮着医人，跑跑跳跳像是举手之劳完成了个任务而不是真的要死。

可他每次触到唐门看向他的目光，总是下意识避开，怕他提起蛊虫的事，一会儿就绕出他的视线，再回来的时候，唐无痕还是在那里，次数多了，阿离也无奈地不知如何是好。

黎若哭了不知多少次，和着花无间气若游丝的模样，纵使旁人也看着唏嘘。

曲玲珑借来的这支天策府救兵，领头小将是个年轻干练的姑娘，见黎若好药用尽、一筹莫展，干脆让她再写了点可能的方子、带了人去就近的城镇调药来。

唐无痕不知何时也同去了，等阿离发现的时候，他已经随队回来、远远跟在最后，平时端着弩的那只手臂耷丨拉着像是错了位，衣服上凝了血渍、一靠近就能闻到一股腥气。

黎若拉着小将军一番盘问，她才支支吾吾说，地头蛇捂着名贵药材不给，干脆动了手，最后把最好的转魂丹都给收来了。

不用说，唐无痕很有份，阿离又惊又气地摁下他疗伤，碎碎数十句埋怨，一回头又嘱咐他最好瞒着曲玲珑。

唐无痕与他靠的很近，盯着这个看似白净乖巧却认死理的五毒弟子看，面容一展，破天荒带起了一点点微笑。

说是转魂丹不过噱头多，比花谷最名贵的药还是差些，可缺药缺了几年，聊胜于无，吃下去多少能缓解点疼痛罢了。花无间的状况早就时好时坏，有时候高烧看似褪了其实更糟，但最差的时候心脉还是能撑着，像是心愿未了、十分不甘愿。痛一减轻些，挣扎了数日后的他居然醒了过来。

虽然病得迷迷糊糊、张开眼也只说几句胡话，但比先前那完全没反应的样子好太多。黎若大喜之下赶紧给他最小剂量的温补，终于十天半月把他的神智也拉了回来。

黎若喜极而泣，抱着小将军哭成一团；曲玲珑猛抽了几口烟，终于松了口气；阿离听罢只是笑了笑，没事人似的去帮黎若煎药。

花无间才好一些，便报出了个石破天惊的名字——妍妍，把才高兴坏的黎若吓懵，让查蛛丝马迹查了个七七八八的曲玲珑又折了烟杆。

照花无间的吩咐，早前在扬州的时候霄云就对一堂药铺严密监视，连秦道长都有人盯着，可千算万算，唯独漏了妍妍那个小女孩，大家都知道她是黎若的徒弟，总以为她是万花，谁曾想竟是个明教。

花无间的担忧终究不是幻觉，且他精准地估算了自己的分量，赌妍妍不敢杀他、甚至不敢带走他惹怒花谷与霄云，终于是赌赢了。

曲玲珑自知失责，未能探清敌情又少派了人手，还没能阻止唐无痕犯错，她当即扔了虫笛在地，说花无间开什么条件都可以。

花无间本来就大病初愈，眯了眼睛半天都没有说话，末了说，对方就是让唐无痕动手才能让霄云与大派自相残杀，如今唐门接了单子却手下留情，已是最好的解决之道，趁现在还未传开，立刻抹煞了才是上策。至于他单独去桃林的意外——那是他活该。

曲玲珑让他说个价，多少钱或者多少命都可以，她一把年纪了，看着也难受。

结果，万花摇了摇头，抬手轰了所有人出去。

阿离站着没动，一扭头花无间已然睡着。

阿离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想起他在巴陵零碎嘱咐，敌多我寡的情况下，命他们暂退后回头来救援的确明智，中了一箭还能如此冷静，倒是他阿离又小瞧他了。

只是阿离并未看错，还记得他这些年唯一开口要的宝物是个笛子、说要化雪给人看，巴陵宅邸里他拥着心上人又狠心推远……万花有此一遭、生死之际仍心心念念，不过都因一个“喜欢”。

他说的喜欢，阿离现在懂了，就是他嘴里的“活该”。

活该与不悔，此刻并没什么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