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孝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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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羊】续断(13)

 

 执子对弈人


自古夔门险峻关难渡,瞿塘峡不过飘了点细雨,高耸的群山间便腾起缭绕的雾。

江语寒从不空关出来,一路绷着脸登山踏水,过仙草而不取、惊守卫而不顾,似是以此宣泄心里的积郁,绕着白帝城几圈乃至气力快尽,才悻悻地落回水边的青石上。

万花的门派轻功算不得武林上乘,行走起来却飘发飞袂、俨然泼墨于空,猛一收势则轻巧如拢翼、半点不留痕。

江语寒喘着气,像被打湿羽毛的墨鸦,孤零零得在石上立了很久,举目望着岩壁顶上看不清的白帝城轮廓,脑海里喧闹的都是不空关的一声声对峙,尤其响亮的是沐辰风那轻而清的话语。

他还说他要取他性命。

他还说他可以偿命以抵苍山之情。

“妄言,真是妄言!”直到双睫沾满了细碎雨珠、模糊了视线,他猛吸一口气,嘲笑出声,这才惊觉自己的动容与难堪——有一种叫做火气的情绪自心底窜着、烤着,仿佛要将过往的从容不迫都灼烧殆尽。

明明是自己求的结缘,如今那孤高的道长一番话,无论是维护的那句还是警告的那句,他听来居然都是生气的。

气对方的狂妄轻视,更气自己的在意。

横竖他是在意,明明执子对弈之人是自己,苍山也好、别处也罢,他都不该多看哪怕一眼才对。

江语寒琢磨一番便刹那冷静,抬袖拭一把脸面,触到肩上耳坠的冰凉,霎时又无比清醒。

秋分已过,意料之中的浩气全胜局,不论好坏,总是那个既定的盘终——谁都改不了也不能改。

江语寒拂袖再使轻功,寻得白帝城下、峭壁上的一处入口落脚。

白帝城下曾有工匠开拓了几处暗道,有的直通璨翠海厅,有的则连通机密水宫,瞿塘峡浩气盟的军医倒是挑了一处空道摆放稀缺药材。

洞内有光束照入倒也不算暗,江语寒猫腰进去,果真见一个与自己穿着相仿、束发在背的万花同门在摆弄架子上的瓶瓶罐罐。

“曹煜让我来取药。”江语寒既心中不快,开口便是生冷的语气。

军医听有人敢直呼统领的名字便猛地回头,见是江语寒,顿时鄙夷地哼出声来:“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他说着,将攥得皱巴巴的书卷一扔,走近他身侧,上下瞧着他,“统领叫你来,你倒是敢迟到。”

军医其貌不扬却长得一双细长而精明的眸,眯眼看人便有点挑衅的意味。

江语寒对他脸上挂着的轻蔑视而不见,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道:“我奉命来取药,有劳师弟。”

“哟哟,别。我可不在你芳主门下,这师兄弟还是算了。”军医忙撇清关系,见他也不笑来客套,登时有些不高兴,嗓音一拔便道,“我说江语寒,你既来‘取药’,怎么求人总该会吧?”

江语寒斜睨一眼他扬起的下颔,收回目光沉默不语。

军医见他反常倒未多想,细眉一扬,讥讽道:“你这忘性大,莫不是连怎么求人都忘了?”

江语寒无奈地轻叹,在他逼人的视线里终是抱拳俯身一拜:“恳求军医赐药。”

“好说好说。”军医虽得意,倒也见好就收,两三步走到书架前拧开了烛台。

机关声大作,书架缓缓移出一个供人行走的空口,军医站在边上,待书架不动了便朝他招呼:“还进不进去了?”

不等江语寒点头,军医已端了烛台领路,还边走边嘀咕:

“江语寒,别仗着自己和沐道长挂个结缘的名就自觉了不起。这瞿塘峡,谁不知道沐辰风道长最洁身自好?统领和城主有酒宴,他从来不参加,别说谈情说爱,理人都不错了。入幕之宾,你这辈子都是妄想。我劝你还是早点滚蛋,免得统领还要塞个破事来折腾我。”

江语寒慢吞吞跟在他后面,盯着他束发用的簪花银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眼底同采光一齐愈来愈暗。

“喏,药。”军医说得不耐烦,最后几级台阶下也懒得下,干脆侧身让路。

只见暗道尽头燃着几盏油灯,从空高的石壁裂缝里投下一大束光线、照在简单的桌椅床铺上。有个小小的女孩坐在床铺边,抱着个破碎的圆机甲兔缩成一团,黑而镶紫的小裙子上满是尘土,远远看去就是黑暗里长出的木槿花——瑟缩得不敢开放。

江语寒望着这情形怔住,双手下意识握拳,良久才松开,朝军医道:“可有给她治一治?她……”

“治不了。”军医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回答得十分干脆,白他一眼道,“她这样又不是一两天,她师父闭门又不管,统领让我给拎过来有吃有住已经是她的造化。这种能治好全凭运气还麻烦的事,鬼喜欢做?你去不去,不去就早点走,白龙口好不容易拿下一半,我正好要去采药。”

江语寒忽地一声冷笑,沉声道:“如果是曹统领或沐道长拜托的人,想必你定竭尽所能。”

“怎么不是统领说的?只不过是……”军医朝他抬下巴,面露促狭,“让我‘看’着她,以防你有诈。”

江语寒听罢不怒反笑,利落地转身而行。

军医见他离去,顿感省事,拿着烛台也跟进了幽暗的密道,边道:“算你识相。不过统领也是多虑,你江语寒能成什么事?那时候在青岩,还不是你的……”

两人转入看不见内室的阴面,军医习惯性的嘲讽戛然而止,天青镶领上赫然抵了只手,而手的主人竟是忽然转身、面色阴郁的江语寒。

“哟哟,了不起了你?撒手!”军医怒从中来,一掌劈下企图示威,不料却触到完全陌生的深厚内力,而扣着脖子的手纹丝不动。

“江语寒,你……江……”他还想叫嚷,那明明修长得像摆设似的指头突然发力、一把抓扣着命脉将他抵到石壁上、逼迫得他只好拼命喘气。

“我什么?说下去?”江语寒嘴边仍噙着笑,愈笑愈森冷,“喊一声就杀了你。”

军医大感不妙,双手拼命扯着他有力的手指却徒劳无功,被卡着嗓子咳嗽不断,莫说叫,连发声都吃力,只得涨红了脸面求饶:“你……果然咳咳……放……开……”

“还记不记得你入杏林门下的誓言?背来听听?”江语寒偏了偏头,仔细看着他分明慌张到极点的表情,缓缓说道,“背出来,我就放了你?”

“你……咳咳……”军医抬手意欲点穴,被他轻松几下化解,扣在脖子上的指力惊人抓得人要血管爆裂,倍感绝望之下只得瞪着他耳畔的垂饰,又来回看着他熟识的眉目,屈从道,“我……我为……医者,需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先……”

脖子上的力道稍松,军医此刻透过气已能连贯说话,可他越盯着他的邪笑的脸看便越抖得厉害,细长的媚眼都快瞪成了铜铃,最后将他细细辨识,霎时脸白如纸。

“江师兄!江师兄我错了!我错了!您饶了我吧!”

江语寒的指力已全松,可军医似是吓破了胆,愣是没出一招甚至迈出一步,后脑蹭着岩壁,直将那坠着流苏的发饰蹭下。

“师兄?你方才不是说,你我不是师兄弟么?”江语寒笑看他反问。

“不不,师兄,师兄我错了,江师兄,江……”

暗道一记清脆的声响,年轻的万花求饶到一半,打转的眼泪尚未滴落,领口的脖子多了几道嵌入皮肉的指印、已然变了形。

“狂妄多嘴,对不住了。”江语寒看着他气绝滑倒,霎时敛了全部的笑,缓缓收手,却朝一处空地开口,“这单你接是不接?”

“连同门都杀,你的钱我不敢收。”有人在那空处回答,开口便是浓重的西域腔还带着揶揄。

江语寒掏出手帕一点点擦拭沾了血痕的手指,幽幽地道:“见了你的人多半也活不下去,何必多费这种口舌?”

那人顿了顿,嬉笑说:“那边来信,说还要十天半月。” 

“那你就假扮这军医半月,去白龙采药也好,在瞿塘炼药也罢,总之不可露馅。”江语寒轻描淡写,扔了手帕正巧盖住眼前人死不瞑目的脸。

“你都杀人了嘛,还怕露陷?”

江语寒闻之浅笑:“我本就作壁上观、未深入其中,此番棋局已成,作活逆转几乎不能。我多玩一会儿,又何妨?”

“那你为啥?”

“两份钱,你接此单,我给你一份,半月后你再报给曹煜,问他领另一份。若报我行踪,可问其要两份。这两面三刀的买卖你还算合格,总该知道不亏。”江语寒从容地分析给他听,“要不要钱是你的事,于我并无甚关系。”

来人似乎默许了他的建议,凭空剥下那死去军医的黑裳,又捡起地上的发饰,穿戴一番后倏地出现,高大坚实的身躯被裹在瘦长的衣衫内,金色的卷曲长发斜斜卡着那个发饰,配上碧眼高眉和挺括的鼻梁,还有那边塞天生妖娆的气质,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你们中原人,不是一般可怕。”明教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我要你先出两份。”

江语寒被他忽然抬价,倒有些不解:“莫不是重做衣裳的钱?”

“不,你骂我不男不女不人不鬼。”明教耿直地回答。

江语寒才化开的笑容顿时一卡,抽了抽嘴角,道:“好,但你要把里面的孩子送回青岩,绝不可伤她。曹煜那里你自行圆罢。”

“成交。”明教翡翠似的眼眸霎时闪过光彩,“他怎么办?剁了?”明教说罢,朝那尸首扬起双金色弯刀。

“处理了你如何同曹煜拿那第一份?既然此处水体遍布……”江语寒朝他蹙眉,瞟了眼同门师弟的尸体,忽然冷声,吐出冰凉的字句:

“沉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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