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孝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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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羊】寤寐笙歌(02)

花无间引着他绕回驿站取马,这么一闹,是真没心情继续在乡下闲逛。

两人在镇上落脚的时候天已擦黑,入夜的镇子里却处处挂着灯、摆着筵席、一派灯火如昼的热闹。一问才知有钱人家祭祖酬神、还搭了水陆道场,现在入夜礼毕,台子上由就近江宁府城里请来的歌舞伎演着节目,越过底下的一排乐工能瞅见中央如花绽开的拓枝舞。

镇子不小,布置也豪华,可花无间与秦月之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有空房的客栈,甚至连个空椅子都没找到,倒是在灯火阑珊的熙攘人群里走上一走,引了人回头注目。

秦月之多少有些不自在,花无间倒落落大方,见乐工身后的一排案的最边上还有空位,便欣然牵了他的手,穿过或戴了高冠或披了邹纱的非富即贵之人,大方落座。

“可是妥当?”秦月之四顾满座,忐忑地问。

花无间朝他笑,边安慰道:“既无杯盏碗筷备着,但坐无妨。”

秦月之见他目光越过自己的肩头、扫入人群后神色便骤然冷凝,才想开口,却给人挡去了视线。

一个妙龄盛装的聘婷少女凑近他们桌案、摆了食具酒器,又半跪在他们身侧的软垫上、往他杯子里添酒,软软糯糯地朝他搭话:“两位贵客气度不凡,不知公子今日所求是何人?”

嗅着那浓烈的脂粉气,秦月之本能地抗拒又不便表露,只微微侧过脸去。

“姑娘姿色过人,亦有悦人之喉,可否说的再详尽些?”花无间衣袖掩唇,指了指另一侧的垫子,顺将自己没入袂舞笙歌后的阴影中。

少女欣然允诺,捧着酒壶去了另一侧。

秦月之这才敢换口气,而后因好奇他们压低声音的谈话而如坐针毡,伶歌入耳仿若天外闷响,正襟危坐在微凉舒适的夜风里紧张地鬓角渗出细汗,欲凝神细听,放在膝上的拳却被花无间伸过来的手握住。

后者指节一展松了他的指缝、与他十指交握,像是邀他回应似的揉捏几番,指尖蹭过掌心带出些细痒。好在洁白的道袍被灯火染成橘红,秦月之耳根爬上的红晕这才没显得太窘迫。

花无间与那少女低声说话、似是全神贯注,只是藏于案后软垫旁纠缠的手指不依不挠,扣着他、让他挣脱不得,交谈终了点头礼送了人走,这才转身佯装看舞,干脆将他的手引到膝上,双手上下一阖似是将人抱了满怀,引得秦月之一声无奈地轻叹。

“月之,你看台上之舞如何?”花无间听人往台上叮叮当当地扔钱,倒不再逗他,望着那绽成花瓣的裙摆问。

“艳丽入胜。”秦月之低垂着眉眼答。

“你不看就知艳丽,那你可知,万般华彩不如卿?”花无间终于看他,眸光熠熠直看进他闪烁的眼底,“莫说不如卿,比起盛世长安的梨园教坊,也差了不止毫厘。”

听他后半句陡然抬高嗓音,秦月之被他合拢的手紧了紧,花无间朝他摇头示意,他便心里有数、静默以待。

“长安的梨园行厉害又如何?现在西京都被洗了几回,谈那过眼繁花多没意思。”邻座的锦袍之人醉酒微醺,听了花无间的一声贬低就当即嚷嚷开。

接着有人跟腔:“哈哈,说的好,这江南东西两道,才是我等安身立命所在。”

“尔等妄语,等胡人再过来一回,看你们还喝不喝酒了?”对过的人明着讥讽却话语藏笑。

“让胡人来,过的了河也过不了江,等真的马蹄子到了,我可早带着美人寻安去了。”

“哈哈哈,说得好,今朝酒、今朝醉。”

台上袂舞不落,席间谈笑不断,你一言我一语,似极了末世的靡靡之音,直听得花无间冷笑不已。

秦月之望着他的表情略有担忧,扫了眼他又凑到唇边的杯子,劝道:“不要喝了。”

花无间依言撂下杯盏,又用极轻的声音朝他道:“我不过试一试这席间都是何人,如今看来,不过是大唐气数将尽、自己却歌舞升平及时行乐的鼠辈,即便是盛世,也给这言行鼓吹地式微。”

“连年征战江淮赋税吃紧,官府与富商学着京城御所豢养的伶人过剩,稍年长姿色不足的倒也罢,妙龄之女他们自然不舍得放也无力再供,今日在席间的人,都是准备砸金出银挑人走的。”

秦月之浑身一震,花无间的声音明明只有他一人听的见,却闻之振聋发聩。

“来这儿的人,官品头衔不高却也有实力,掩人耳目但也带足了人手。敢于坐上这席的,都要准备出价。要是砸了足够金银,便能平安赎人走,只可惜按照方才那女子所言,这要价不低。”花无间越说越是轻蔑,片刻的不语后,又道,“月之,你可有带够银两?”

秦月之给他问得愣住,旋即苦笑:“我不善账务,带银子作什么?”

“赎个美人回去当夫人啊。”花无间又忍不住凑近他调侃一句,继而再次沉下脸,“不比西京出身教廷,这儿的伶人乐工大都孤苦,带回去做妻做妾自然不肯,下场如何,只看带她走的人如何了。只是方才一试……”

“无间,你意欲何为?”秦月之张了张嘴,朝他比出口型。

“不是我意欲何为,是有人要动手。你我既然占了这席位休息,还蹭了酒水吃食,不妨帮他一帮。”花无间冲他眨眼,话说到这儿才将他被捂得发烫的手放出来、重新放回他膝上,接着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我不开口,你不要动。”

周围已有人因他们亲昵的窃窃私语而侧目,更有甚者盯着那洁白一身的道长垂涎,直教人如坐针毡。

秦月之点头,目送着他离席,见他路过推杯碰盏无暇他顾的达官贵人们身后、接连顺了邹纱金扇和高翎冠,这下更为困惑了。

 

不知过了多久,台上歌舞荼蘼、台下半醉不醒,伶人暂退似是要开始竞价的样子,却不料停手片刻的乐工又起丝竹之声、迎了下一波歌舞登台。

秦月之依然安稳地坐着,本来他就对歌舞毫无兴趣,只微微侧目寻一遍花无间,不料视线一扫台上,本能地觉得有个身影眼熟。台上一官生双肩披着金氅、发间插着翎羽,拱手至颔、抬袖遮眉,踩着严谨的科步,身姿一转带出流光溢彩,优雅动人。

秦月之看地浑身一僵。他早前作客万花谷的时候,花无间那爱好搜罗稀奇古怪玩意儿的师叔曾整理旧物、扔出一本不要的曲谱给花无间,在风雅之地的青岩能人辈出,好此舞乐的几个师父师兄弟凑一起,当即排出半场梨园戏。当时他在边上坐着,花无间就踩了那么几个步子,袖子一甩、顾盼生辉,在他心里映出霞光、想忘都难。

秦月之虽心里没底,但仍安静如初、连手指都没动一下,眼神却透过他遮了半面的金面具窥得那曾描摹了千万遍的五官。

按花无间当初的说法,这偷师来的十八步科母与罗汉科,比起长安梨园教坊的舞乐笙歌远远不足,但出门忽悠地方是绰绰有余。果然,他优雅地踩着步子、高高低低展扇唱诵,看个胡旋舞就觉新鲜的镇上人瞧了,一片称赞之声。

他金扇一展,仿若呈了流光溢彩、通宵达旦的繁华西京于眼前,十里长街、酒肆旗幡,楼高百尺人声沸,细雨沾花笑而魅;太平盛世、宾朋满座,雕栏玉栋灯火辉,舞踏笙歌绵如醉。

叫好声于贵客席此起彼伏,金银玉珠伴着簪花一齐洒,台上脚边的赏金比那时兴的拓枝舞倍而不止。

秦月之依稀听出他婉转词句中的用意,在边角的席上坐得落寞,目光越过伴舞将中间人锁地牢牢的,见他抬手摘下面具、点了胭脂在眼尾的双眸不偏不倚隔着很远朝他递过来一个缱绻的眼神,不由得心下一紧。

台下挤得水泄不通,花无间嘴角噙笑将披着的邹纱一抛、卷了地上的金银珠宝在手,扫一眼看地忘乎所以的在座宾客,缓缓问出口:“今日所得金银,可是能赎得我身后的姑娘们?”

“哈哈哈,不过八九个舞姬,当然可!”有人搂着软玉温香粗声回答,“只是不知道,你要价几何啊?”

客席纷纷附和还掺着笑声,听得秦月之心底一阵凉,他才将剑解了握在手,却又得了万花一个眼神。

花无间不紧不慢地招来歌舞教头,递过邹纱,嘱咐他慢慢且仔细的清点财务,又从袖子里摸出点粉末拢上折扇,靠近灯架烛火,展扇挥出一道亮白的光弧,在众人惊喜的目光中,骤然冷声:“谁人听得下半曲,自是与我同路人。”

他话说的模棱两可,惹得左右不住点头,人群中已然有人得了令似的悄悄撤走。

他清越的嗓音再起,这次却是低沉又悲怆。胡姬舞罢、丝竹方歇,夜阑兵临京城下,万里河山碎梦间;铁骑倥偬、累年浩劫,将士血染枯骨埋,英魂换得时雨来;云开月明、百废俱兴,温酒一祭彻骨寒,莺歌燕舞唱而衰;目无悲苦、及时行乐,偷得一席一日安,无国何来家回还。

他幽幽唱罢乐曲渐隐,灯火未熄,四周已鸦雀无声,不仅宾客不语,台下看热闹的镇上百姓也低着头,倒是有人感同身受、开始小声地边点头边交头接耳。

两侧在座之人或低头、或侧目,有的拍案而起,骂道:“这是哪个坊的官生?是来砸场的吗!”

“嗯,你说对了。”花无间收了扇子、点唇而笑,“仗还没消停,江淮赋税也紧,倒是有人目无王法、背弃先贤,在此寻欢作乐、公然买卖官伶,即便是盛唐长安,达官贵戚也多避人耳目、不曾这么嚣张过。”

“你……你是谁派来的?”对方又气又恼,脸都憋成了猪肝色,“你有什么证据?!”说着,身后已有武卫拨开人群意欲上来。

“你刚才给的金银和说的话,这么多人听到,不是么?”花无间笑容骤冷,朝四下略瞄了几眼,叹道,“不陪你们耗时间了,好自为之。”

花无间洒一把粉末,扇子一扇,顷刻间扬起耀眼的白色火龙,台后备着的烟火炸响,轰鸣声震得舞台整个动起来。接着从四下里跳上几个乞丐模样的人,挥着拳头放倒了冲上来的武卫和家丁。

“月之,我们走。”花无间闪身到了角落,趁乱拉起早就紧张地要命的道长。

“无间,我……这……”秦月之被他抓着才算稍微松了口气,看着火光冲天又烟花乱窜的失控场面,有些手足无措。

花无间听着声响,抬手飞了几枚暗针出去,揽过秦月之一同朝台后绕,边朝他耳语:“丐帮弟子早就准备动手,我瞧见几个就心里有数。可是他们守卫多,台后的又都是些姑娘家,有伤亡可就不好了。方才我拖了拖时间也引了教头,该放走的人,此刻早已走远。”

本用来庆典的烟花被一股脑儿全放了,小镇给照成了不夜天,看热闹的人早就惊叫着四散而逃,始作俑者却轻描淡写、牵了个道长趁乱脚底抹油。只可惜转了圈,寄存的马早就给顺手牵羊,他们琢磨着是不是干脆轻功比较妥当,斜刺里一声马嘶,就近驻扎的军旗遥遥在望。

“嗯,李越这小子手脚不慢。”花无间远远看着旗帜,忽觉得身侧人闷声不响,忙拉过他、撩开他的额发道,“月之可是怪我多管闲事?这江淮的生意是曲玲珑的地盘,卖丐帮弟子个面子,回头账算到曲玲珑头上就行。”

秦月之给他捧着脸,有些闷闷地摇头,本就白皙的脸在灯火下更苍白了,用无可无不可的眼神盯了他一会儿,终于叹道:“你总喜欢以身犯险。”

“险?要是有人打你的主意,这才是险。”花无间挑眉,顺手刮了下他英挺的鼻梁,“你我门派中人,行侠义之道。换作谁在场,都不可能袖手旁观,在你和人打一架之前,总要有所为之。”

秦月之张了张嘴,还未再说,有追着他们来的武卫叫喊着朝巷子口冲过来,恰在此时身后的酒坛倾倒,一地碎片和醇酒绊住了武卫的脚步。

花无间的针还攥在手里,秦月之已拔出那与日月同辉的剑、熟练地在地上画了个冰剑囚龙式,轻声说给他听:“要动手的总是躲不过。”

“是是。”花无间附声,不动声色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出手的剑收回剑鞘,反手一拉将他带着一块儿跃开数尺。

绕过暗巷,有个小个子在偏僻的灯下朝他们招手,领着他们甩开追兵、穿过屋舍,到了水乡随处可见的泊船埠头。

那里停着一艘曾载乐工和歌舞伎而来、闲置的游船,良木新漆,帷幔垂垂,似极了游湖的画舫。

带他们来的矮个子这才擦亮火折,抹一把鼻子,冲他们招手:“再迟点,船就给人开走了。”

听见脆如银铃的声音,秦月之下意识一瞥,见那熟悉的、脏兮兮的灯笼裤,惊呼出声:“你是白天的那个孩子?”

“对对,就是我。怎么样,我多好心等你们一等,拿了你们的东西,我可要知恩图报。”小丐帮一仰头,满脸的骄傲,说着瞅了眼他身边的万花,忽然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后脑,“那个叫什么来着?怪香的……”

“菌油。”花无间不假思索地回答,抬手抚上她的发顶,轻轻揉了下,“小姑娘家出门在外,即便是君山出来的,也该学着照顾自己。”

秦月之看着,忽然便有些心塞,剑鞘被紧捏在手里,上头的纹饰直硌地生疼。

小乞丐给他修长的手指揉得发懵,不知不觉红了脸,待他收手才反应过来,猛地跳开数步,挥一把道:“好了好了,现在稳了我得去交差,你们就快走吧。”

花无间点头,欣然拉上兀自惆怅的秦月之跳上船板,当即解了绳索,一俯一仰,那小乞丐早就转身没入暗巷、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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